(續)
事件─命運
何謂事件?德勒茲說事件之為事件不是依其實質的內容和影響規模來判斷,
而在於它發生之際所造成的出其不意與唐突性。事件,必須由時間所定義。因此
他也將思想視同於事件(正所謂天外飛來一筆)。他分析事件的時間性同時既比可
思考的連續時間最小值更小,又比可思考的連續時間最大值更大。事件作為事
件,永遠讓我們來不及思考,任何可以預先透過理性計算或意志造就的事情,都
不能稱為事件;而一旦事件降臨,我們又將在它無限的力量下感受到其永恆的震
驚,因此要談事件,我們必須先來談時間。「德勒茲把時間分為順序時間(Chronos)
與生機時間(Aion),前者是線性、穩定、客觀的,後者是差異、變動、偶然的…
如果這樣的區辨在德勒茲思想中有無比的重要性,那是因為後者致使事件的可
能。…德勒茲指出,在生機時間中,事件不是已經發生便是尚未發生,時間被無
窮切分成朝過去與未來延伸的系列,它比可思考的連續時間最小值更小,又比可
思考的連續時間最大值更大。」
事件的時間性不是線性、客觀的,而是變動、猝然的,但我們如何能夠認識
到它?據亞里士多德的說法,時間是運動發生的背景。然而運動是由一地到另一
地,何以是依時間而非空間作為背景?季諾的飛箭論證或許可作說明:從A點
到B點必先經過AB的中點C,從A點到C點又須先經過AC的中點D……,
無窮分割之後,我們會發現一支箭永遠不可能射達目標,因為在起點與終點之間
將有無限的距離有待經過。季諾的論證雖然是個悖論,卻說明了運動的不可能─
運動在空間中的不可能。運動既然無法由空間的位移來定義,時間便成了我們重
新認識運動的起點,同理,透過運動的發生我們得到了時間的可感性。然而亞式
所謂運動的背景,針對的是順序時間,季諾的悖論則恰好可用來解釋生機時間。
悖論的定義在於它違反邏輯,從現實上來講,不可能發生一支永遠射不出去,無
窮局限在其中點的箭,從這我們劃分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閱讀法則:一是羅輯
的、理性的,也就是康德所謂的外在客觀時間;另一是反邏輯、非理性的,這點
近似於愛因斯坦的發明─相對論,內在時間是主觀且變動的。生機時間既是變
動、差異、偶然的,自然也就不為理性邏輯所約束。這種非理性、反邏輯的時間
感,最為人熟悉的便表現在記憶與事件上。
「回憶像老鼠炮,一旦開始便一發不可收拾。」
普魯斯特以非自主性回憶建構一座龐大的貢布雷城,在其中,理性毫無用武
之地,迪諾‧布扎第則用大寫時間說明了命運等同於事件,儘管人活在其中,看
似存在先於本質(人得先有存在,才得以活出屬於自己的生命),卻依然逃不出命
運所具備的荒謬性(但這並不意味本質先於存在),在此,域外闖入,超越性的力
量凌駕於人的存在之上,事件使得意志與理智的作用完全瓦解,所有的可能性都
不再可能,理性徹底地無能。法國作家Bousquet有句名言:「我的傷口先於我存
在,我被生下來只為了肉身化為它。」命運,或許應該說大寫命運,是來自域外
的不可知力量,它只藉事件現身,一件件衝突、驚恐、難以預料的事件描繪出它
的輪廓,而它本身作為一獨特的事件並非所有個別事件的總合,而是絕對事件,
人存在只不過為了使它彰顯。命運的結構是順時的,但事件是生機的。大寫命運
的時間性,是由順序時間與生機時間相互交纏所組成,它同時具有必然性與偶然
性,如果說命運等同於事件,那麼人活著,從出生到死亡,經歷了數十寒暑,期
間的歲月並非人活動的歷程,而是事件得以可能的條件,「生命」這一段歷時的
過程不過是事件發生的必要場域。事件是必然的(根據本文分析,就連沒有事件
也是個教人難以面對的殘酷事件),但它又總在偶然中噴射而出,令人措手不及,
永遠不會有準備好迎接它的一刻,時間是事件的共謀,它綁架了我們,成為事件
的肉身化。
命運─迷宮
時間,可說是《韃靼荒漠》的主軸,等待是我們從文本中唯一體驗到的時間
感,既然運動是不可能的,那麼也就證成了小說裡的迷宮意象。我們看到故事的
場景始終圍繞在堡壘內外,這不是作者故意鎖定,而是主角根本離不開,這由荒
漠與圍牆層層堆砌起的囚牢,形同迷宮,一方面他是自由的,不似監獄把人關在
一個限定的小房間裡,一方面卻又極不自由,他始終逃不出這個「敵人將達但未
至」的時間枷鎖。
命運凌越眾生,人陷己於死地─奧登
故事主人翁多年來反覆思量著在堡壘的去留問題,一開始是走不了,到後來
變成不願走,「他彷彿覺得,他是為了一些高貴而偉大的理想才留下來的,不過
這也可能只是短暫的延期而已,反正又沒有什麼損失。他還年輕,時間那麼多,
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似乎都在等他,哪裡需要匆忙呢?」 、「有時候,他或許
不要求這麼多,他可以放棄當唯一的英雄、放棄嘉獎他的國王。在內心深處,單
單一場戰爭就夠了,只要一場戰爭,但必須是場認真的戰爭,只要好好打他一仗,
從此他一輩子都滿足了。」 、「卓柯心中充滿了疑惑,萬一事實上是他自己弄錯
了呢?萬一他只是個無名小卒,注定一生平淡無奇呢?…但是他已經把人生中最
美好的時光浪費掉了,現在說什麼也要熬到最後一分鐘。」 ,來來回回,一眨
眼什麼都沒發生,就這樣耗了三十年。在此,事件不曾顯現,或者其顯現的時間
短促到只是一個無從察覺的瞬間(當卓柯意識到生命竟是如此悲哀的那一瞬間),
或者說它顯現的時間漫長得使你根本毫無察覺,「這裡的生活每天都一模一樣,
昨天好像和前天相同,他說不出兩者有什麼不同;到後來,三天前發生的事情,
或二十天前發生的事情,對他來說都變得一樣遙遠了。」 如果說烏托邦標誌著
一處到不了的地方、不存在的場域,那麼牽引著我們的命運就是一座無形的迷宮,
它的終點即是死亡。
一般而言,迷宮必以建築物為基礎,磚牆、石柱、木柵,甚至一座森林(至
少皆是一種實在的屏障物),何來無形迷宮之有?關於迷宮的寓言,波赫士談得
最為精彩,迷宮具有一種內在封閉性,目的在讓人迷失方向,甚至走不出去,波
赫士打破建築的範疇,將沙漠譬喻為一座迷宮:「沙漠裡沒有階梯要爬,沒有門
可開,沒有累人的長廊,也沒有堵住路的牆垣。」 然而無邊無際的沙漠,終究
讓人走不出去。他也將書喻作迷宮 :繁複重疊的情節、死而復生的人物、前後
矛盾的文字,將思考帶入胡同。甚至他指出,時間才是迷宮最純粹的形式 ,這
不是一座地理上的幾何迷宮,而是一座不可見且永恆的直線迷宮,它不斷地指向
未知及未來,人們在其中或快或慢地前進,其終點便是死亡。
季諾的飛箭論證裡,我們也看到這種迷宮的性質,從A點射出的箭,越是
向目標前進,就越被它的中點給不斷切分,在空間上無窮後退,它既到不了終點
也始終回不去原點;《韃靼荒漠》裡描述的「敵人將達但未至」則給出了「即將
當下」的時間性,永遠是一刻比一刻更接近事件爆發的當下,像一個過飽和溶液,
遺憾的是它絕不產生結晶。命運─一座甬道繁多、不斷分岔、永遠走不出去的迷
宮,對卓柯來說,堡壘內有各條幽暗迂迴的曲徑,還有不知所以的操演、軍令、
勤務,堡壘外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寂寥荒漠,在所有這一切之外的,是糾結的思
緒、未知的事物,還有漫長到令人窒息的時間。三十年,空間始終不變,場景回
到原點,看似物換星移,實則了無生趣,時間欺騙了所有存在者,「卓柯的人生
彷彿停止了似的,同樣的一天、一模一樣的事情,重復了千百次,一點都沒有往
前踏出半步。」 ,在荒漠中的時間感,永遠不會前進,或許正如波赫士為這本
小說葡語版的序文所言:「荒漠既是真實的存在又具象徵意義。它空無一人,英
雄正等著人群出現。」
迷宮─迴圈
故事末尾,黯然退伍的卓柯騎著馬於返回故里的途中,隔岸遇見另一位年輕
如他昔日入伍時的軍官,上演了一場三十年前便發生過的荒唐相遇。「一直到這
時候,那個遙遠日子的回憶,才深深震痛了卓柯的心,當時他是第一次到堡壘,
他還記得自己初見奧堤茲上校時的情景,就在這山谷的同一個地方。和今天一模
一樣,唯一的差別在於角色互換了,如今老上尉換成了卓柯自己,而新來的中尉
則是某位叫做莫洛的人。」 場景越是相似,諷刺就越強烈,命運形同一個巨大
的迴圈,重覆並嘲弄在它之中每一個試圖證明生命具有意義的夢遊者。所謂迴
圈,是指機械式的內在循環,終點連結到起點,正面鑲嵌著反面,一種封閉的空
間形態。和飛箭一樣,所有的迴圈運動其實都是不動的,因為它總是在形式上不
斷地前往或退回原點,然而,它卻在時間上經歷了一段時距,因此迴圈運動也同
亞氏的運動觀,須由時間來定義─它只在時間中運動。
波赫士給出了一種迴圈的樣貌:在〈秘密的奇蹟〉中,因為上帝的允諾,物
質世界凝固了,子彈得以延緩發射的一刻,時間停滯,但思考仍不斷地奔馳,主
角在腦海裡創作他的文學,現實世界的一秒擴張成了永恆。我們不知道究竟過了
多久,總之他持續地創作那部偉大作品,待他作品完成的一刻,時間方才恢復,
子彈射中他的頭部,主角當場死亡。然而《韃靼荒漠》裡的迴圈運動則更為激進,
不僅空間的形式無能,時間在此也一併癱瘓。卓柯回到三十年前初識奧堤茲上尉
的場景,不同的是角色的對換,如今他成了奧堤茲上衛。時間過了三十年,竟是
讓同樣的戲碼重覆上演,也就是說,三十年後,將再有一位新軍官在此與莫洛中
尉巧遇,又三十年後,是另一位…。發展至此,不只是空間無法說明運動,連時
間本身也成為不動的迴圈。
當時空回到原點,證明的不是年華流逝,而是運動的不可能、事件的不在場
─什麼都沒發生。怎可能什麼都沒發生?過了這麼久,總有些人來來去去,有些
人胖了,有些人瘦了,有些人失落了,有些人懂得了。然而這都不是事件。如果
德勒茲用出其不意、猝不及防的時間性來定義事件,那麼反之,我們同樣也可以
用一種悄然消逝、偷天換日的時間性來定義事件。當我們說「這個地方我三年前
來過」、「距離我上次與父親見面,已經十年了」,所表達的不是時間過了三年、
十年,而是對這三年、十年來不在場事物的肯定。換言之,不是事件的不在場,
而是「無事件」的在場。小說中卓柯幾次感嘆道:「四年的歲月並不算短,可是
什麼也沒發生,仍舊是那些臉孔,值勤的內容沒變,軍官每晚閒聊的話題也沒變,
此地依然和平,完全沒有可滿足這份期望的事情發生。」 、「一共耗費了十五
年,假如我們看一看周遭,似乎什麼也沒變,山脈依舊,圍牆上的斑漬也依舊,
或許多了些新漬,但並不明顯。依然是同樣的天空、同樣的韃靼荒漠。整整十五
年,然而,卻像夢一般轉眼就過去了。」 從大寫命運到無形迷宮,無形迷宮牽
繫著時間迴圈,時間迴圈告訴我們無事件的在場,如此,不僅是如德勒茲所言,
時間標誌了事件,事件同時也銘刻著時間(無事件被我們用來定義一段無可察覺
的時距)。迴圈式的命運向我們透露了這點:一切都動也不動,「nothing happens」
意味了「沒有」發生著。在此,唯一的事件就是,沒有任何事件!
結語
小說中的前夜意象,讓我們感受到時間「即將當下」的威力,所有人都在期
待事件降臨,然而面對事件,一切的堅持終究徒勞。卓柯耗盡光陰,犧牲一切享
樂,留在堡壘只為了上陣殺敵,終於等到敵人出現,卻被他奉獻一輩子的國家給
驅逐。命運將人一步步逼上黑暗邊緣,破曉之前再回敬一槍,讓你終於意識到:
面對事件,所有的作為都只能是為時已晚。卓柯離開堡壘,最後不光榮地死在異
鄉的老舊旅館,如果泉下有知,必定屈辱至極,但如果結束可以重來,死後就一
了百了呢?別著急,遊戲馬上開始,對大寫時間而言,輪迴只佔一部小說的篇幅,
只須一瞬間。在事件底下,人的存在只為了使它得以落實,它掌控著時間,跋扈
到連沒有事件也是件教人無法逼視的絕對事件。